云茕

寻 【史同/改编/重说历史/非虚构】

  
1.

春和日暖。这是鸟儿也不愿飞入的重重宫闱。宫女们不甘寂寞,便假充鸟儿。张金莲在一旁默默无言,一朵芍药在手心躺着,尚未开败的样子。她于是把芍药的汁液涂在指甲上,颜色虽淡,聊胜于无。杨金英谈至酣处忽然余光瞥见她童稚举动,停了言语打趣道,

“这位姑娘也想当方皇后啊,光指甲好看可不中用!”

张金莲便也回嘴,“谁能有小红的那个福气呢?去伺候个藩王就挤到皇上身边去了,我看你这姿色可跟人家差远了!”

一众宫女笑了一出,笑完了,轻描淡写的埋怨几句,感慨一番就各自散了。张金莲忽然也觉得无趣,芍药已经糜烂,春天的太阳如温水一般给人一种平庸无趣的味道。杨花无着无落,上去一扑屡屡扑空,亦是恼人。倒只有武侠话本有趣些。恩爱情仇英雄美人,那些情节被讲过无数遍了,她在想自己日复一日的钻进话本里,到底找了些什么呢?

2.

红墙深深。朱厚熜有一种感觉,一叠叠奏折如砖,他在拼命的搬运着,涂抹着,抉择着,曾经的左右为难如今已轻车熟路了。他在为自己建造丰碑,供后人仰望。而立之年的他淡漠地想,自己活着是一个无意义的符号,是一个印章,是一套衣服,总之不是一个人。

他喜欢那些宫女,他学着他们的样子,把画本塞在奏折里,然后被人发现。面带肃意的大臣们像道士,一串串嘟噜噜的咒语冒出来,他们在渡朱厚熜那个不成器的器物。

朱厚熜小时候不是这样的。他风光,他郊外受笺,封母妃,他知道自己在史书上不会很合群。那时,他看着全天下还风起云涌,还记得他下锦衣卫狱时众位官员的眼神。有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欢欣,这让他觉得浑身发烫。这原来就是自己应该有的人生。天子是让全天下都升平的人。

后来吐鲁番入侵,他趁热打铁,前面清了场子刚好起效,他要趁着何清海晏的局面招兵买马。他罢掉一个个三品的二品的官员,在练兵场上不知疲倦,走来走去。他看着那些在阳光下古铜色的,如雕塑一般的青年们,不知道怎么一下到战场上去,然后就是一片血流成河。腥臭涂抹华盖,像顽童在刚染的布上吐口水。断掉的肢体由古铜色染成血红,他盯着它们变黑。 然后一阵锣响,两军撤退,沙场上铺了自己国家造的波斯国红地毯。一片断壁残垣。喊杀声振天,不知怎么给他晃回了宫殿。万万岁的声音冲撞着他。

他知道死的人多,可是在活人中显得极少了,一切的喧哗与死亡像只在他脑中过场。朝廷上官员腆着肚子,喜气洋洋的,就连内官也不知道皇上的枕头为什么那么湿。没有人会知道,16岁的孩子会害怕,会想到战死的人要去哪。他们说皇上太忙了,白日劳累身子发虚。及至他身着紫金接受进贡,摸着玉狮子的犄角,翠色的,一片江山绿。他觉得很讽刺,好像这一个小物件,是众人的血凝成的。红凝成绿,他梦碎了凝成完整。大臣们点头哈腰。他进入了一个令人厌烦的陷阱。第二次第三次宣战,每一次他都想到血色玉狮子。玉光带冷笑里藏刀。龙袍上的龙箍死了自己。他怕。他要退位。他不能。

这深寂的万万岁。

1.

终于出来了。张金莲想着。她出来了。前面的喧闹迅速吸引了她,是一个江湖艺人。等她跑过去热闹已经散了。一个落魄的青年垂头丧气说些什么,她猜测他就是人圈里的艺人。于是上前安慰道。

“你怎么了?”

他没回答。

“别难过了”,她于是从兜里摸出点钱塞到他手上,“给你买点儿吃的吧”。

2.

他早就老了。他都40岁了。朱厚熜从那一天开始就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,好像那些东西都很假,他很想说对不起,可不知道该对谁。

他也不喜欢那些宫女了。他能找到的东西在变少,甚至想要的都变少了,他抓紧那个小玉狮子。方章一角曾因他的负气摔碎了一点。朱厚熜凝视着笑脸。玉狮子不可恶,甚至于很无辜。他慢慢把玉狮子的利齿贴近他脸颊。他细细地感受,并不痛。他已经老了。只把这样的器物留在身边,就很好。

几十年来他用贪官换了天坛,用开仓换了白雀,用賜谥换了称赞。身边的东西走马灯一般,他一件一件地挽留,用尽浑身解数,姿态甚至张牙舞爪。他发现哪样也抓不住。他是不怕代价的,只要能找到。真正喜欢的。陶仲文是这时候出现的,朱厚璁觉得他很有意思,这个太监对着自己说话时的神色像他当年对着父亲。陶仲文让他去取露水取铅红——取铅红!多新鲜!他不管长不长生。他只觉得有趣。

1.

张金莲再回去时已经无人顾及她的芍药花了。天色是宫廷画师弄脏了白颜料,所有人要在这一片厚重之下匆忙寻找自己的出路。她一路经历了很多事情,她要自己赚钱,做过各种各样下贱的工作,最后她像一只弄脏羽毛的金丝雀回到鸟笼。

可她惊恐地发现,笼子里如今也不太平,至少在外观上。情况变得愈发严重,一众宫女在疯狂吃各种东西,以求断掉月经。他们说皇上一心求长生,用到宫女的铅红,那些躺在榻上,浑身散出污秽之气的宫女哭哭啼啼,一口一个金莲姐姐,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说些什么。

等到张金莲也来了那个,夜里黑衣人从床上将她拖走,她才知道那事多厉害。她痛到昏迷时看到皇上,一个满脸疲态的中老年男人。脸上有一种久经跋涉后终于找到歇脚的麻木喜悦。那种眼神盯住她裸露的下体,她觉得那地方冻住了。她痛出眼泪,她觉得恶心。

2.

勒紧的绳索将他的梦境割碎了。

朱厚熜睁开浑浊的眼睛,看到几个宫女狰狞的脸,他觉得无辜。为首的一道绳索勒上他的布满皱纹的脖颈,他那一刻突然想到万万岁的深寂,他又不自主地扑腾。

那宫女慌了神,手劲一松,被朱厚熜反手抓住碰死在桌角。玉狮子沾了血,另外的宫女像疯了,用簪子拼命地划那些龙袍,朱厚熜看见自己残破的衣服,突然狂笑起来,苍烈,孤寂。烛火惊碎。侍卫赶来,在他的狂笑中像宫女一样站立着执行闹剧结尾。玉狮子和芍药花一起血红。狂乱里字句纷乱,是初春那些无所依的杨花变成雪。

“我是明朝...废物...划烂得好....”

“我比不过他....

“一分钱讨不到....

“有人为我叫好吗?”

1.

山水烟雨苍茫。

她的左手指甲上还是有淡淡的红色。右手拄拐的地方已经有茧。世事浮浮沉沉的,她想,站在一个地方看着那里的一切,或许很长时间之后,真的会有种坐船一样荡悠悠的感觉。她想起武侠小说里那些英雄佳人,他们到底是想找到什么,才会有那样的侠气。

她一生中最出彩的地方,倒不是策划那场起义,而是听闻宫外芍药美艳,一路笑闹飞奔而出的夜晚 。那一刻她是红拂她是嫦娥,她喜欢那种“奔过去”的感觉,如今她拄着拐杖,芍药依旧美艳无双。

山水烟雨苍茫。

2.

大臣们已经喊完万岁了,他跟着喊平身仿佛那句万岁是命令平身是回答似的。一叠一叠奏折里苍老的手摸到一枚铜钱,他孩子似的少有地窃笑了。松弛的皮肉吊起一个淡淡的表情 。

这是一个小进士的上奏,故作老成的文词里还夹了几句俏皮话,他想起来了,是最近的江湖游记里的句子。他以为自己不知道。

朱德熜明白,自己老了。是真的老了。那个玉狮子已经被他磨得发亮。时间如此。时间如此清透油润。他总梦见小时候,穿着偷来的平民衣服站在街上气宇轩昂。他背住了所有招式,今天他就要在那么多人面前亮相了。小朱厚熜把御剑舞得虎虎生风。满堂彩!

然后大臣叩头的声音震醒老人。

他想,他曾找到过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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